Roseau

【毗/奎中心】摩奴时代 04

你在公平的对决里混入情欲,用唇和吻渡过死亡的寒光,哪怕对待最亲近的人都不曾例外。这就是你的正法吗?这是正法吗!

 

摩西妮坐在婚床上。她哥哥的诘问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成为一阵耳鸣。一双含泪的眼睛让她扶住床柱。柱身挂饰的芒果叶贴近滚烫的掌心,是清凉一片。

 

她转过头,看见她的丈夫还站在帐门口,就勾勾手,说:

 

“你过来吧。”

 

伊拉万立刻照做了。

 

不去管湿婆和梵天第五首的帐前闲话,她分明地听见迦梨的脚步声近了又远。伊拉万只一味蜷在她腿下,任由她脱去他顶上银冠,拨乱又理顺他头发。

 

“今夜都快过去一半了,纳伽族勇士。你要一个妻子,难道只是为了枕着她的膝盖,空空地度过这一夜吗?”

 

伊拉万闻声抬起头来——他的眼睛还是少年的眼,又因将死的遗憾而长久不肯一眨。被这样的一双眼注视着,会使一名少女想起她爱过的很多人。

 

他说:“这有什么呢?世界上的大多数人,终其一生都不曾看见过你面容。有些人享有着敌国的富贵,有些则靠苦修求得漫长寿数。可他们和其他困苦短寿的人又有何区别,不都是睁着眼空空地度过了这一生?既然你怜悯我,不愿叫我浪费此夜……上主啊,那就给我看一看你真实的样子吧。”

 

她扬起了眉毛,笑着,惊异于他和他父亲的相似。

 

“我之前说你不贪心,原来是说错了你。阿周那之子,当初你只许愿了一个妻子,可没有许愿得到一个神啊。”

 

于是伊拉万合拢双手,请求宽恕。在他把头深深埋下去之前,她托起他的脸,止住了这个未完成的礼。两只宽边的珐琅镯在她探下去的腕上一击,发出点细碎声响。

 

“然而我敬慕你的英勇,喜悦你的牺牲。”她说。

 

“因此在今夜,我也将顺从你的意志。”

 

她的笑容一变未变,却分明是有什么东西变了。她的体态一变未变,却分明是在不断延展。这高华的帐中她无处不在,她又把婚帐越过去了。她的呼吸遍布俱卢的旷野,她把观战的众神也越过去了。超越五个方位四个世代,祂成为一片喧嚣的闃静,一场容纳万物的虚空。

 

伊拉万跪在地下,一动不动地看。

 

这简直是几日之后,他不再能看到的、他父亲将遇到的场景的预演。

 

当那神明的宇宙相从战场上升起,一开始阿周那只能注意到祂身上那些石头、贝壳和树叶做的饰物。这些东西与他那向来喜好打扮的挚友如此不相匹配,为此他有些新奇,甚至笑了。

 

然后他把眼睛转向祂,双眼立刻为光芒所伤。那石头、贝壳和树叶根本是祂的黄金、宝石和绸缎依旧好端端挂满在祂身上。它们黯淡无光,是因为祂是太阳、星星和月亮。

 

他第一时间只看到它们,那是他求生的本能做出最后警示,促令他不要看祂。

 

祂如此地明亮,把天地间的所有光线都夺走了……

 

有巨大的响声自天穹降下,是某种叫人难以辨清的言语。阿周那跪下去,伏在地上嚎啕,为了他受到损伤的神射手的视力,也为了他神射手的视力没有失去得更早更彻底。上方传来一声叹息,一只手伸下来,蒙住他眼睛。

 

“都说了你不能看。”

 

神明眷顾他,赐他以短暂的黑暗。他得以安全地听完整首薄伽梵歌,又在战争结束后尽数忘记了它。

 

伊拉万的反应比他父亲要轻得多。

 

摩西妮把他从地上拉起来,他仍茫茫地张着眼。于是她一边吻去他因受直视强光而止不住流下的泪,一边向着她的夫君致歉。

 

“你还好吗,夫君?你感觉怎么样了?”她抱着他的脑袋,“如果你想忘记……”

 

伊拉万摇了摇头,反握住她的手。

 

他说:“上主,你非常美丽……”

 

摩西妮顿了一顿,终于露出多日以来第一个真心的笑容。

 

“感知力迟钝,原来是做蛇的好处。”她说,“蛇是可爱的动物,我就知道。”

 

她说:“哎,夫君。既然明天你就要死去,剩下的半个夜晚,我们就应该高高兴兴地度过——现在你已经有了一个妻子啦,那你还想不想要爱呢?”

 

她说:“爱是个挺不错的好东西。如果你想要,那就求我吧。只要你开口,我是会给你的。”

 

她抱着他倒下去,坠入絮得又厚又松软的丝绵被中。暖洋洋的水流再一次接纳了她,包裹住她——

 

像一条流过故乡的河。


(被屏了一段)

 

穿过温达文,的的确确有一条河。那条河不深不浅,刚刚好好够让牛群中最高大的那一头俯下头来喝到水,又不至于没过一个小男孩的脑袋。于是,它就成为了奎师那放牧最爱去的地方。

 

每当最后一点太阳在牛增山的山顶烧了个干净,如果奎师那还没有在约定的大石头下出现,大力罗摩就去河边找他,好把他从牧女们中间解救出来。但是,他也并不总能把他悄悄的埋怨都安给牧女们。

 

很多时候他去到那里,只能看到他弟弟束发的缎带。它被系到了河边的苦楝树枝子上,那上面缝着的孔雀翎羽还在风里招手似的摇。

 

然后,在不远的河中央,奎师那果真在向他招手了。

 

哥哥,你看到我的衣服在哪里了么?

 

这让他不得不好好说一说他。

 

你玩水就玩水,怎么连衣服藏哪儿了都不记好?

 

他一边把要抬起来的嘴角抚下去,竭力做出一副威严的样子,一边从树枝上、石头下、树洞里……各种不可思议的地方把奎师那的衣服找出来。在他背过脸去让他弟弟赶紧把衣服穿上的时候,他弟弟的声音就从身后传来,听起来委屈极了。

 

我哪里有可能自己把衣服藏到那么远?是罗陀和她的女伴,她们在跟我开玩笑嘛!

 

这是一桩显而易见的事,大力罗摩是故意把它忽略掉的。他在岸边坐下,等待奎师那收拾好自己,一边想着常出现在奎师那脸颊上的红颜料,想着他们被囚禁的亲生父母。

 

这两样东西不能并存,总有一样得被舍弃。

 

天上的云移来又走,把山中的日子拖得又慢又久。有那么一秒,他非常不合正法地想把后者给忘掉。

 

奎师那又在他的身后叫。

 

哥哥,你总是背对着我做什么?我穿个衣服而已,有什么是你看不得?

 

他醒过神,喝道,怎么那么多话,穿好了没有!

 

随着这话,奎师那蹦到他面前,浑身上下湿淋淋的,薄薄的夏衫直往下滴水,穿了跟不穿也没什么两样。

 

他说,好啦好啦!我们走吧哥哥,雅首达妈妈要等急啦。

 

大力罗摩深深地呼吸了一下。

 

在很久很久以后,他常被人责以性情急躁。其实他完全可以为自己辩护,那是因为他一生中所有忍耐的份额都在小时候被他的弟弟给挥霍掉了。而至于他虔诚的苦修,则与忍耐无关,要归功于他弟弟给他磨炼出的顽强毅力。

 

总之,他用平稳的声线说,坎哈,你转过去。

 

奎师那立刻就转过去了,对他一点怀疑也没有。作为一个弟弟,他就这点好。

 

他把他穿好了的衣服又脱下来晾在石头上,已走远的太阳顺着残热被押回来再做一点贡献。那卷又厚又密的头发在他手里一节一节地被绞干,再垂回到主人背上去的时候,只剩下无害的微凉。

 

在他做着这些的时候,奎师那也不肯闲着。

 

露兜树一直垂到河面上去的长叶条里,藏有许多圆锥形的果实,其中熟透了的会呈现出鲜亮的橙红色。他拨着叶片把它们找出来,嘴里一边记着数。数着数着,大力罗摩从他口中听到一个重复的数字,然后是他放得轻了、慢了的声音。最后,那点声音也听不到了。

 

他摘下一颗果实,头也不回地、但又万分精准地递到他嘴边。

 

露兜树的果实有一点涩涩的甜,干硬的果渣常割破牙龈。他吮着那几乎咂不出来的甜味,舌面上浮起一层很细密的刺痛,甜里又混入了铁锈的腥。

 

在他因甜与痛而出着神的时候,奎师那就忽然把头往后一仰,回手握住自己发卷的近根部,叫道,哥——你这是在榨苏摩酒吗?

 

大力罗摩说,呿!我可没有把你的头发往石头底下碾!

 

这么说着,他的动作放得轻了,很潦草地就收了个尾。然后他解下树枝上挂着的那截发带,把他弟弟的头发束好,后退一步说,行了,我们走吧。

 

但是有那么一天,那是……似乎是某个节日。他照常去了,却没有在树上看到发带,只有牧女们嘻嘻地笑着,顶着牛奶罐,一个接一个路过他身旁。

 

他把河中央、树洞里、石头下翻了个遍——最后终于承认奎师那不能跟他的衣服一样藏在这些地方。这时候牧女们的队伍也只剩下个尾巴稍了,他急起来,一把就把那个尾巴稍揪住,问:

 

我弟弟呢?你看到我弟弟了吗?

 

落在最后的那个牧女没顶牛奶罐,是个不幸没能打到奶的可怜小孩。一般的牧女在这种情况下心情都不会很好,但是这个小牧女被大力罗摩揪到了手底下,居然还笑。

 

她仰起脸。那是很明亮很艳丽的一张脸,眼睛像莲花眉毛像弯弓嘴唇像珊瑚一线,整体合起来像……大力罗摩扫过这张脸,忽然就定在了那里,一动也不能动。这张脸把他的七寸给钉住了……

 

那红如珊瑚的嘴唇还在开合着,小孩儿的声音含糊又响亮,是闷在海螺里的浪涛。她说我不知道呀,尊者。你的弟弟是谁啊?

 

大力罗摩猛然撇开她,发出了一声怒吼:

 

奎师那!

 

他很少直呼他弟弟的名字,可见今天实在是被气得狠了。可惜面对他的怒火,他弟弟是一点也没吓到。他甚至笑眯眯地走上前一步,说,好啦达奥,知道你弟弟叫奎师那了。但是你也用不着喊这么大声吧!

 

随着他一步步往前,大力罗摩一步步后退。凉浸浸的河水漫过他脚踝,漫过他小腿。在陆地上的时候,空气和自身的重量总在压榨他。但在水里,他是全然自由的,每一个毛孔都有着自己的呼吸。

 

水流亲近他、服从他,帮着他顺畅地把身子翻过去了。

 

奎师那就远没有河水那么好心。他在岸上叫了起来。

 

哥!你怎么又背对着我!你总是背对着我,难道是我生得丑?

 

由于大力罗摩正处在一个安全的地带,他又找回了反击的勇气。他说这是丑不丑的问题吗?罗陀她们也太胡闹了!你也是的,叫你别去偷奶油你总不听,现在被她们堆一身牧女的装扮……这像什么话啊?别人看到了会笑话你的!

 

岸上立刻传来奎师那更响亮的一声呼喊。与此同时,水被拨动着哗哗地响,是奎师那跳下来,朝着大力罗摩这边走。

 

笑话我!为什么啊?难道我是真的生得丑!

 

奎师那会觉得自己生得丑,这真是天底下最大的笑话。然而大力罗摩还是回头了。

 

你是故意在说反话,为了捉弄我。可是我是你的哥哥,你不应该总拿我来取笑。他说。

 

你怎么可能会丑?就算让天帝因陀罗亲自用他的千眼来找,三界能动和不能动的万物中,也找不出任何比你更美。你根本是至美的。

 

水声停了。

 

不仅仅是奎师那分开河水的声音停了,河水自身流动的声音也停了。月亮凝固在河面,是很薄很淡的一轮,能被人用指节敲出清脆的碎裂声。天却仍白着,亮堂堂地照着他在河中央,也照亮河中央的奎师那。

 

这正是一个不像秋夜的秋夜。

 

奎师那带笑的声音混在远方拖长了的班舒李笛声里。他说,达奥——你真可爱。你是全世界最好的哥哥。

 

塔布拉鼓和唢呐欢欢喜喜地响起,点燃十首魔王像的火光穿透浅浅的纸糊一层的天。村庄里面的人们开始唱歌,开始笑。

 

他飞快地把视线从奎师那身上收回来。河水给他开出一条真空的道,好让他滑下去,滑到月亮中去。

 

那天是十胜节的最后一天。

 

如果大力罗摩也能看到很久很久以后的将来,他会看到这些小孩子的玩闹将怎样地一块一块堆摞,最终积聚成山。在那时他会后悔自己没有阻止奎师那混进寺庙舞女的队伍,没有阻止奎师那踩到毒蛇的头顶跳舞,没有阻止奎师那离开温达文,去赴一个国王无足轻重的赌约。

 

在那一切轨迹都已落定、战争胜负已分的未来,他会顶着大雪和流言,过迟地赶至。而唯一留给他可做的事,就只剩下怒斥。

 

假使这世界上果真有千万种正法、千万条道路,可汇向同一片解脱。那你就尽去使诈、破誓、编织言语的幻网——难道我当真有哪一次曾管住了你?

 

在雪山上躲去的那些烦恼,它们是暂时地由着他踏过去了。然而那平静到不祥的容忍,不过是为了让它们在这一刻带着报复的喜悦,雪崩一样地坍塌下来。

 

他既恨他自己,又恨奎师那,又因为爱奎师那,而把对自己的恨也一并加诸于他。奎师那在战场上的每一桩举止都飘飘扬扬着被放大,所有雪花中,他尤其地恨那一场针对伊拉万的骗局。愤怒让他抡动他的言语,砸出一道道开裂的痕迹。

 

就算阴谋诡计是正法,撕毁承诺是正法,假托女人的形体以达成目的,这不是正法!绝不是正法!

 

奎师那两手空空地站着,听着他说,很少地为自己辩驳。融化的雪濡湿他睫毛,令它时不时地因不堪负荷而颤抖一下,把水抿下去一滴。最后那句话出口,他彻底沉默了——这让大力罗摩恍然记起,攻击放下武器的人,是一种非法。

 

他停住口,目光扫过一边安静站着的武士们。般度的五个儿子们也站在那里,垂着头,全没有胜利者的喜悦。他们等着承受他更激烈的怒气,甚至可以称得上是在渴望。但他松开了手里的木犁,任由它倒下去,大地被摇撼着发出巨响。

 

他在他弟弟空白一片的脸上,清清楚楚地窥见一角来自过去的红——那是奎师那站在秣菟罗的王城中央,脸颊上溅一行刚沙王的血。它和常常被牧女用手心涂抹到他脸上去的红垩,是一模一样的。

 

走吧哥哥,我们会把爸爸妈妈救出来的。他跨过刚沙王僵死的身体,走下比武台,穿过震动着城墙的欢呼声牵起他的手。从此缓慢的时光有了百倍千倍的流速。

 

那些红都被雪水冲刷净了。

 

他想起奎师那其实一直是个好孩子,从没真正地忤逆过他——也从没真正地听从过他。

 

他所以为的纵容,那真的是他在纵容,抑或只是奎师那想让他这么认为呢?

 

忍耐、平静、顺从……这些已经被他丢掉了很久的美好品德,忽然之间,它们又都回到了他身上。

 

他慢慢地说道,坎哈,我是你的哥哥,但也只是一个平凡的人,寄居于人的躯体,就有着人的记忆和情感,不再能记得撑在地下的一千个头颅、头颅上群星闪耀的王冠、王冠下沉沉睡着了的海。我知道你来到这世上,带着一些我所不能明白的使命。为此我穿过大半个雅利安,去朝拜天帝曾战斗过的圣地,企图通过漫长的苦行来求得启示——究竟该怎么做,才能留住我的弟弟?但是,你也看到,这不过是一场枉然。

 

……你知道如今有多少人正仇恨你,又有多少人正诅咒你吗?他们对你的不敬,让我恨不得挨个找他们决斗,用我的杵、我的犁、我的尾……把那些唆摆唇舌的头颅都砸碎。但是,就算我把我的一生都从苦修转而投入到这件事去,就算我当真堵住了整个雅利安的口——那又有何用呢?那个把你浸入到沼泽里去的人,不正是你自己吗?

 

坎哈,或许你能承受你的死亡,把它当作是一片树叶落地那样寻常。但是,我能承受我弟弟的死亡吗?

 

他说,有点怜悯心吧,放过我吧。我是你的哥哥啊。

 

奎师那睁大了眼睛,脸上的神情像是被一支从天外射来的箭给击中了。连吐出哀求的人都没想到,这句话居然把他伤得很厉害。他看起来几乎是要流泪了。

 

化雨的雪渐息渐止。泥泞了的黄沙尽处,一架彩虹完完整整地跨过大漠,是又一次对准了天空拉满、却有所胁迫着迟迟不肯松弦的弓。下一箭的寒光笼罩场上,不知将要射向他们中的哪个。而奎师那走上前来,弯腰触碰他双足。

 

对不起啊,哥哥,我不应该让你伤心。他说,原谅我吧,哥哥。我保证那是最后一次了。

 

其实他惯来是个骗子,一个最不把誓言当誓言的人……

 

大力罗摩垂下头,受了这一礼,把手按在他弟弟缎一样凉滑的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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