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oseau

【雅度三兄妹中心】乘车节 02

妙贤走进尊后的寝宫。这座宫殿构造规正,有着精致的陈设,无论白天黑夜,四壁宫灯都蓄纳足够火焰,即使它的主人并不在其中。

 

象城派来了维杜罗作为使者,邀请般度族的五位王子参加一场大会,德罗波蒂前往大殿正是为了与她的夫君们商讨此事。妙贤摸了摸怀中揣着的笛子,在软榻边坐下,等她回来。

 

举行于多门城海岸的那场婚礼封存在了几年之前,天帝城的宫廷生活对她而言,并非是难以习惯的。

 

关于那些擦抹过身体的姜黄和芥子油、自吉祥手镯滴落的串串贝壳、绕火七圈的神圣誓言,说实话,她已记不太清。她最后的记忆停留在所有仪式完成之后,在她跟随阿周那重新登上战车之前,奎师那最后一次伸手,抚摸过她额际。

 

很像是割断了一根长久系在她身上的绳。

 

她抬头,直视他,奎师那的声音飘下来,在她耳内带出回音。他说:“去吧。”

 

于是她重新低下头,行礼,离开。

 

回往天帝城的路上,阿周那终于试探着亲吻她。当战车行过结着露的草原,肌体所感受到的寒冷可以比实际更深。这样的夜晚里,她就倚靠着他,通过他的怀抱汲取一点暖意。

 

她的丈夫确如人们所说的那般英俊勇武,且有一双灼热的眼睛。如果太阳缺位,他也能够成为热源——短暂而言。

 

阿周那带着她出现在城门,德罗波蒂见了他们,反应剧烈。

 

其实比起愤怒,她的样子更像是震惊。即使远隔着千尺城墙的高度,妙贤也看清楚了她猝然睁大的眼。然而正如同任何一位贤德的王后所做,她维持住了王后该有的尊严,一言不发地消失在城楼口。之后,侍卫传达出王后的命令:阿周那绝不能和他的新妻子一同入城。

 

得知这个消息,妙贤并不惊讶。

 

“您应该独自进城,去向姐姐解释,我来到这里并不是为了分薄她的荣耀。”她这样劝说阿周那。

 

阿周那犹豫了一下。城外的野地未曾被人征服,常有毒虫猛兽出没。一个公主当然有权利藐视困境,但就算把她和她那一千个同样娇柔的陪嫁侍女加到一处,也不会有办法在这样的地方荒居太久。

 

他委婉地拒绝她:“至少让我先替你把居住的地方清理出来吧。”

 

妙贤没有和他在这个问题上过度探讨。

 

到了夜晚,黑暗掩蔽一切过于鲜明的行藏,妙贤从近城的农舍中换来一套牧女的衣裳,吹起属于林间的曲调。她的丈夫在睡梦中听到这笛声,脸上便露出笑意。

 

除了阿周那,还有一个人也在听。当她吹完一曲,那个人从暗处走出来。

 

“你的笛声让我想起一个人。”德罗波蒂的身边没有任何扈从,身上的衣裙也不具备能够见客的华美。她只托着一盏灯,正是那跳动微弱的烛火帮助她照亮女孩抵着笛孔的唇角。

 

她说:“你……笑一笑。”

 

妙贤放下笛子,依言照做,鼻与唇之间萦绕不去的一点倔犟便在这一笑里失去影踪。德罗波蒂轻轻摸了摸她的眼尾。

 

“你很像我的一个朋友。”

 

妙贤解释道:“我是奎师那的妹妹。”她向王后行触足礼,王后没有再拒绝她。

 

“原来是这样。”德罗波蒂点点头,眼睛正对着她,却不在看她。

 

“你以后有空,可以来我寝宫,为我吹笛。”她说,“等到明天早上城门开启的时候,你和阿周那就进城来吧。”

 

她后退一步,身形重新隐没。因为她这一句话,从那以后,妙贤便常来找她。

 

德罗波蒂是尊后,也同时是五位王子的妻子,她要尽的义务远比一般的王后更多。睡眠对她来说永远嫌不够,而音乐是很好的舒缓方式——虽然说,大部分情况下妙贤总是先她一步睡着。

 

她走在通往寝宫的漫长回廊,长毛地毯温柔地裹住她脚步,没有发出任何声音。那五兄弟早已读懂维杜罗带给他们的请柬上其实只提供有一条选择,但仍然不肯放弃商讨,仿佛想象和言语可以在千百条未降的道路中为他们谋出一条生。

 

他们耗费了太长时间,妙贤已经等她等得伏在了软榻上。

 

德罗波蒂推了推她肩膀,感受到风中暗藏的凉,便说:“妙贤,你起来,回去睡。”

 

妙贤含糊地哼了一声,试图睁开眼,但未能成功。于是她就这么维持着闭眼的姿态,抓握住她手指。

 

“姐姐,劫走我吧。”她说,声音又轻又软,“让我们回到多门城去。”

 

“你睡糊涂啦,”德罗波蒂说,“阿周那在门口等你呢,你快起来,跟他回寝宫吧。”

 

她疑心她是想家了,盘算着是否该邀请她的两个哥哥来天帝城做客,或者干脆等到象城之行归来,寻个时间让阿周那带她回一趟多门城。

 

一边想着,她摸了摸妙贤发顶,看着她的唇角在她的抚摸中弯起来。这让她显得更小,一点也看不出是个已经做了母亲的人。

 

她催促她:“妙贤,你再不起来,我就要让阿周那进来了。你知道的,现在并不到他能够进入我寝宫的时间。难道你想让自己的丈夫去森林中梵居十二年吗?”

 

妙贤没有回答她,她再一次地陷入了深睡。德罗波蒂看了她一会儿,招手叫来宫人抱她出去,交还给阿周那。

 

阿周那托着她往回走到一半,她才在颠簸中彻底清醒过来。宫殿金色的穹顶在她眼前旋转,她抬起手指,隔着遥远的距离触碰它。

 

“夫君。”她唤了一声,听见阿周那在应她,跟她说话,语气像是逗一只猫。他说,怎么了,妙贤?德罗波蒂告诉我,说你刚刚做了噩梦,在说梦话。

 

她把脸埋进他怀里,蹭掉睫毛上一点湿润,说:“是啊。”

 

秣菟罗的王宫宫墙很高,常常给人以压迫。她在这里度过十几年的光阴,理该与之熟稔,但每日如常接纳阳光与朝臣的大殿,还是让她感到陌生。

 

奎师那坐在案后,把刚写成的文书递给一旁侍从。在他案上零散着几块玩具似的石,或尖或圆,材质并不尽然相似。她摩挲所有小石头里最漂亮的一颗,这颗石头触手寒凉,四方尖角被打磨得滑润,在一众兵符与令信之间,地位也属超然。

 

那是一枚玺。

 

她把它递到奎师那眼下,奎师那纵容地看着她,没有去接。

 

“你喜欢它?”他说,“送给你了。”

 

距离诛杀刚沙王还未过去一个昼夜,死气与血气尚且弥散宫中,他已迅速收归了城中所有的军队和势力,不顾大力罗摩阻拦。以几个领头贵族的头颅为代价,那些发出反对声音的喉与舌一夕之间都缄默。新建立起的王权枝繁叶盛,在白骨下生根。

 

妙贤收回王玺,放在手里把玩。

 

“你为什么不把它给大力罗摩哥哥呢?”她说,“他正因为这个和你生气,看起来比我更需要它。”

 

奎师那想了一想。然后,他摇头。

 

“这个东西对他而言太过危险。 ”

 

“那对我而言,就不危险了么……?”

 

“也是危险的。但是,”他笑了,“你不得不学会掌控它。”

 

妙贤最后还是没有收下那沉重的见面礼,它在奎师那跟她开过的无数玩笑之中,似乎也只能算得上是平平无奇的一个。毕竟,一个女孩儿——哪怕是一个身份尊崇并且聪明极了的女孩儿,哪里能有资格登上王位?

 

奎师那把这些权柄的象征物归还给他的外祖父,被刚沙篡夺了王位的猛军王。做出这个决定的当晚,大力罗摩闯进他房间。

 

“你这也不要,那也不要,平白地为自己招来记恨,到底……”他责怪的话说到一半,卡在了喉咙。奎师那和妙贤并排趴在床上,分享着同一张薄毯。在他们中间放了一块泥板,奎师那正一边在上面写画,一边给妙贤讲一段自编的故事。

 

他的出现显然打断了两个孩子的玩兴,他们的笑都收敛了。奎师那跳下床来向他行礼,妙贤也跟随照做。

 

“……妙贤,你先出去一下。”他重新开口,声音有些僵硬,“我有事情要跟你哥哥商量。”

 

还没等妙贤做出反应,奎师那积极地回应他:“不用商量,达奥。你不满意我的做法,我当然听你的话!我这就去让他们停止准备猛军王的继位仪式。”

 

一边说着,他迈开脚步就往外走。大力罗摩一把将他逮回来。

 

“我不是要说你这个!”

 

他匆匆忙忙拦阻他,把人提到手里了才意识到“听话”这两个字跟奎师那何曾有半分的相干?然而话既已起了个头,他还是说完了。或许是因为奎师那看他的眼神十分期待,仿佛很殷切地在等着他夸。

 

“你这件事情做得挺好。”他说,语气温和下来,“不属于我们的东西,我们就不要它。”

 

“是的,我们会建立起自己的基业。”奎师那说,“水和沙不能磨灭它,血与火不能掠夺它,达奥,那会是真正属于你我的东西。”

 

这句话比起憧憬,更像是个誓言。

 

大力罗摩叹了口气,把他放下了。这些天来一直困扰着他,在他胸中郁结难浇的烦愁忽然之间变得轻了、小了,可以被用一句玩笑话轻易地带出来。

 

“建立基业?你先想想怎么应付妖连王的军队吧。”

 

那死去的刚沙王的妻子,早挟着丧夫的怨怒奔回了娘家。刀兵在望,无法弭除。

 

他们度过了一段很艰难的日子。摩揭陀的军力强盛,百倍千倍之于他们。这场战争在一开始,奎师那就没预备能取得胜利。

 

“我认为——”他对着沙盘指点,“我们最好的出路就是赶紧逃跑。看看西南部沿海的这块地方,达奥,我觉得它就很不错呀!”

 

听了他这番见解,大力罗摩再度生起气。除了在战场上的必要交流,他拒绝对奎师那做出任何回应。夜幕降临,即使同乘着一辆战车回宫,他也有本事把奎师那当一片自眼角掠过的飞鸟的羽。

 

大力罗摩一向性情急躁。他大部分的脾气都冲着奎师那去了,然后又在一声笑或一次路中央隔着侍卫肩膀的平平对视中消失得毫无预兆,就好像他之所以如此勤快地怪责奎师那,只是为了原谅他。

 

而在妙贤面前,他总是维持着任何一位兄长所具有的包容、宽让,与缺位。要不是奎师那一度声称他对于古代先贤的事迹富有兴趣,大力罗摩也绝不会在每天晚上把他们接到自己寝宫,用一个永远等不及听到结尾、故而可以翻来覆去一讲再讲的故事把他们哄入睡,然后再挨个把他们送回房。

 

这一习惯保留,成为传统,即使在奎师那令他生气的日子里也不曾彻底中断。只是有时候,妙贤会从他的语句中剥出频繁而漫长的中断,那些大段的空白令她追索到大力罗摩早已远远飘游开去了的思绪。

 

他的职责,好像只是做奎师那一个人的哥哥。

 

奎师那远比大力罗摩来得要负责任,而且,他非常聪明。

 

听完妙贤对于宫中苦闷生涯的倾诉,他几乎是立刻就笑了。“这很简单呀。”他说,“你可以假扮成我,偷偷溜出去。”

 

这确实是一件古怪的事——比起奎师那,妙贤的容貌和大力罗摩更为相像。但是当她换上奎师那的衣饰,鲜少有人能识破他们的花招。

 

妙贤用这个法子溜出去了好几次,到后来甚至有些忘形,走到王城的大街上才想起那天正该是学习礼仪的日子。她贴着墙根原路回返,准备好了见着礼仪老师和大力罗摩两张同样阴沉的脸。然而秣菟罗王宫和平日里一样肃穆,只有书房里传出低声的诵念。

 

隔着窗棂,礼仪老师的面容被切割成数块方格和菱。在她对面,女孩儿复述妻子对丈夫应尽的种种义务,耳环碰着脸颊,间或投下一声清脆的铃响,神态倒是虔诚而又沉静的,只是那张脸怎么看怎么眼熟。

 

那天正是休战日,赶上了奎师那停留宫中。在妙贤的危难时刻里,他十分有担当地拯救了她。假如世界上只允许评出一个好哥哥,他也绝对有资格列位其中。

 

等到他把礼仪老师送出宫门,又亲自目送她走出去老远,妙贤才敢从藏身的阴影里走出来,抓着他向寝宫飞奔。沿途一路,宫人见着他们,都先向妙贤问好,对着她口称“王子万安”,却管奎师那叫公主。

 

奎师那被她拉扯着,还腾出一只手来摘耳环。这时候他的脸颊鼓起来了,挺不高兴地抱怨:“这课我看是真没什么意思,妙贤,我们应该让达奥也亲自来上一节。”

 

妙贤没功夫回应他这些废话,奎师那在她的礼仪老师面前冒充了她整整一节课而没被看穿,这件事给了她莫大的灵感。

 

她关上寝宫的门,又用力推拉一下,确认是否关紧,另一边,奎师那则已拉上窗边帘幔,解下衣裙的动作不知怎么地,竟异常娴熟。

 

在他们换回衣服的时候,妙贤就压低声音——好像还有第三个人会听见他们对话似的,问:“你觉得大力罗摩哥哥能不能分辨出我们俩?”

 

奎师那乜她一眼,笃定地说:“他能。”

 

妙贤说:“我觉得不能。”

 

奎师那说:“他能。他当然能——在温达文的时候,我经常……”他一眼觑到妙贤脸色,立马收口不言了。

 

妙贤说:“你在温达文经常这么干?”

 

妙贤说:“……哥哥!难道说你爱大哥,却不爱我么?”

 

奎师那便往后一靠,微笑:“要是连妹妹的心愿都不能达成,这样的兄长又有什么用处?”

 

为了逃避刚沙的搜捕,假扮牧女固然是他不得已而为之的一时权宜。但是哄妹妹高兴与躲避一张天地密织的罗网相比,似乎也并不更加如同一场儿戏。

 

而且,这件事对他来说好处颇多。

 

妙贤牵着他在集市上走,老人和孩子都喜欢看他;肩并肩蹲到地下去挑芒果的时候,那售卖的妇人都同他搭话。

 

“我是王子的侍女摩西妮。”他眼睛都不需要眨一下,就能编出一套瞎话,详细地述说了妙贤是如何地怜他贫弱,将他从乡下带到秣菟罗。

 

随着他说话,被吸引的人围聚他身周,令他成为一个展览故事的摊位。因为言辞楚楚,且煞有介事,那些听的人也对妙贤产生了感激。妙贤取出一小袋肉干换走芒果,那妇人便往那藤篮上又添两个。

 

“王子,感谢你带还给我们富足的生活。”她直视妙贤,眼睛盛在褶皱的纹路中,确实是写满真诚的。走在回宫路上,这双眼睛都还在妙贤的脑中,与她对视。

 

直到她发现篮子的重量比先前减轻了一半。整整一路,奎师那都在偷吃。

 

“是这样的,”奎师那向她解释,话意凛然,竟似受了十分的委屈,“刚刚讲话太多,又耗费脑力。我累了,还有点渴。”

 

妙贤说:“你渴了……你……那可是半篮芒果!”

 

奎师那说:“是啊!”并从篮子里又摸出一个芒果,利落地剥了皮,递到她嘴边去。

 

街上行人往来,妖连王的怒火被圈限门楼之外,并没有波及城中住民。川流的目光停靠上这对异族兄妹,怀着善意漠视了他们蜂鸟一样轻盈的侵留。于是她在路边坐下,把剩下的半篮芒果也和奎师那分着吃了。

 

这样的时光在他们中间,其实并没有太多。战争进入后期,冲突加剧,即使在休战的那些日子里,她的两个哥哥也显得疲惫。

 

幸好,他们也都英勇,是举世罕见的勇士。阎摩每天从战场两边带走同海水蒸发数量一样多的性命,而他们仍能够保持着未受损伤的躯体,安然回返。

 

妙贤总是在奎师那寝宫等他,赶在那张垫絮绵柔的软床把她哥哥吞进去之前,抢先把他从头到脚摸上一遍。

 

确认无事后,她就松一口气,喃喃自语:“太好了。”

 

“好?”奎师那躺倒在床上,撑起头来看她,“我们的族人原本有五万,现在只剩下一半。”

 

提起这事,他来了劲,就俯身床沿,往底下摸索一阵,拖出那块尘封已久的泥板。

 

“这要从第一天,妖连王那十支大军说起。”他在那上面给她比划,解说战争发生的全过程。窗外的月亮自东移向西,最后他发问,“你认为我们应该怎么做,妙贤?”

 

妙贤说:“我认为我们应该逃跑,哥哥。”

 

奎师那点点头,叹气:“可惜我们的哥哥,真是非常固执。”

 

说完了这话,他又马上为大力罗摩辩护。因为石头缝那么大小的一块土地其实就足够一个族群挣扎着将自己挤进去,存活下来。而迁徙则是一场浩荡的冒险,更何况他们要去的地方如此遥远。大力罗摩是他们两个中的年长者,是雅度族首领,他理该考虑得更多一些。

 

“但是剩余给他的时间,实在不多了。”他说。因见妙贤忧虑,他又笑着宽慰她,“没关系,他很快就会作出决定来。”

 

在那之后不久,奎师那就受了伤。

 

有一支流矢击中了他——他本是可以躲过去的。然而侧身的时候,不知想到什么,他停顿一下,任由它钉穿了他肩膀。

 

然后他把箭拔出来,继续战斗,击毁了一辆战车,并杀死数个敌人,直到高热熏蒸他脸颊双侧,把他颧骨染成和肩甲一色的红。

 

足以遏制疼痛的亢奋劲儿很快过去,他的力气随同血液一起流失,这时候夕阳也正投入地表远端的那道沟壑。大力罗摩驾着战车回城,路过他一把将他抓起来,安放到战车后座。

 

路上,他还有心情开几句玩笑,大力罗摩怀着未消的怒气没有作答,只是将拉车的战马又催快几分。等到车停,他已经意识昏沉,说不出话。

 

城里的医者都已分拨到伤者营,为那些裸露的骨和骨上恶疽辗转发愁。一个武士若是惯于见证并带来死亡,就不该被一道肩胛上方的区区贯通吓倒。

 

大力罗摩盯着它看了一会儿,开始清洗伤口。

 

在他给他抹药粉的时候,奎师那短暂地醒过来一会儿,发出些低弱呻吟。大力罗摩凑近他的嘴唇,才听清他在说什么。

 

“达奥,你想戳死我。”他说。大力罗摩立起眉毛。

 

“你再胡说试试。”

 

他洒完剩余药粉,其手法让他迅速摆脱了企图趁弟弟受伤将他一指头戳死的嫌疑,转而让人生出这位王子是否要把他弟弟当一只小羊炙烤的担忧。奎师那合着眼睛,微弱地呼吸,鼻息里确实带有一只被晒昏了头的小羊的热度。

 

大力罗摩用棉麻纱布裹紧伤口,把他送回到被窝里去。

 

入夜后他迎来第二波高热,盖在身上的毯子被他反复地蹬下去,又被另一只手拉起来,掖紧四角。大力罗摩坐在他床头,重复着他机械而耐心的工作,实在想不到自己还有什么别的能做,只能把他讲了无数遍的那个故事又拾起来讲。

 

一边做着这些事,他扭开了脸,去数窗外星星。不知道为什么,此刻他不太敢看奎师那。

 

然而星星也晦暗了,糖粒一样地融化在渐渐发白的天空。他住了口,呆呆望着它们,仿佛一束视线就可以牵慢这一进程,哪怕那视线根本是无所求的。

 

“你讲了整整一个晚上,怎么讲来讲去还是狮子杀国王啊。”他听见奎师那在他背后说话,“难道你就只知道这一个故事吗,达奥?换一个小蛇和小鸟抢地盘的故事吧!”

 

他转过头,看见奎师那拥着毯子,已经坐了起来。小孩子惊人的愈合能力令他在一夜之间恢复了大半精神,高烧褪去,他笑得还挺快活。

 

大力罗摩没有笑。

 

“你所谓的出路,会让雅度族背负临阵脱逃的骂名。”

 

奎师那点了点头,依然笑着,说:“是。”

 

大力罗摩移开了视线。

 

“你带着妇女和孩子们先走,我和剩余青壮为你们殿后。”他说。

 

这个指令经由逐渐亮起来的日光通传,得到了大部分雅度人的支持。无望的抵抗已让他们疲惫,像一根根熬干了油的灯芯,变得轻且易于移动,可以任凭风把他们带到任何地方去。当最后一丝夜色破除,他们由马和骡车组建起的队伍终于踏上一条未知征程。

 

奎师那坐在车上,充当御者。那只是普普通通的一辆马车,以橡木为座、油布为顶,尚没有黄金的廊柱,或叶片般垂缀在华盖下的铃铛和宝珠。

 

他的左肩受了伤,因此单手控缰。好在世间的一切繁杂技巧,在他只是孩童游戏,其他人需要两只手来做的事情,他只用一手也能做得很好,甚至还更好些。马车在泥地里行得极之平稳,即使天上有箭雨落下来,也不会丝毫颠晃。但是妙贤坐在他旁边,总想帮他的忙,替他将左边的那根缰绳接手。

 

奎师那注意到了这点,他把缰绳都放开了。

 

“你来试试。”他鼓励她。

 

马车在路中央一阵窜行,又经历几次差点栽到灌木丛中去的险境,然后妙贤站起来,握着缰绳,欢呼。

 

“让我劫走你吧,哥哥!”

 

双马并辔,遵循着冥冥中的同一条轨。马车很偶尔地碰上道途石子,晃动一下,靠在车壁上的奎师那就被颠得闭一下眼睛。

 

但是他似乎觉得这样也很好玩,很有意思,所以一直在笑着。 


“好呀!”他说,“让我们到多门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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